「我的名字是…,我今年…歲,…我覺得自由的定義是…。」《群眾》的某些段落,場上傳來交雜不同語言的各種人聲,簡單地陳述著自己的身分、以及自我認同的價值。若整體演出企圖運用獨舞呈現抗爭者普遍感受到的內在矛盾,為何會融入這些充滿個人特色的自白?這些源自真實生活的聲音又為舞蹈表演添加了何種色彩、發揮了什麼樣的功用?
排練過程中,創作團隊對要呈現什麼樣的「群眾」形象展開多次討論。燈光設計Helmi Fita提醒「群眾」其實可以泛指許多不同的對象,不只是走上街頭的抗爭者,還包含了足球場的觀眾、參與宗教儀式的民眾、電音派對上的狂歡人潮…等;這些不同類型的「群眾」有何共通的特質?創作團隊又如何在演出中突顯出「群眾」一詞的多樣性?對世偉來說,群眾(masses)不同於人群(crowd),前者是指具有相同目標的群體,他們有共通的理念或擁護的對象;而後者則用來描述許多人聚集在同一個空間之中,各自擁有不同的特質。世偉強調:「群眾足以化作一股具有方向性的集體力量,但人群卻是分散的,宛如形形色色的眾生相。」音樂設計慈湄則認為群眾是由不同的個體組成,如何顯現集體之中每個人獨一無二的身分與自我認同?這個問題或許才是《群眾》創作真正的挑戰。
群眾並不只是一個看似不可分割的整體,其中涵蓋了無數個性格鮮明的個體。即使這些人具有相同目標,但他們各自懷抱著不同的希望,每個人對集體行動的看法也大相逕庭。當創作團隊意識到這個問題之後,便開始思索如何在表演之中突顯個人的獨特性,什麼才能顯現一個人無法取代的存在?於是,世偉、Helmi與慈湄三人列下了一系列問題,試圖挖掘一個人怎麼去認識自己、追尋自我認同的價值。
這份問題清單共包含了40個題目,約分為「身分」、「感受」、「價值觀」、「願景」四個種類。除了如姓名、生日、工作…等這種界定個人身份的題目外,創作團隊也企圖深入受訪者的內在,瞭解他存在於世的感觸、對人生的看法,以及他對未來的期許與希望:「你現在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麼?」、「如果生命有目的,你覺得那會是什麼?」、「如果可以改變這個世界的一件事情,你會改變什麼?」、「你相信世界是公平的嗎?」、「你覺得人生是一場慶典,還是一場虛無?」…等。
創作團隊決定先從自身的回答展開實驗。除了表演者之外,每一位核心創作者都必須回應這40個問題,一方面要檢視這些提問是否能突顯個人的獨特性,另一方面則要看看每個人的答案是否可以作為演出的聲音素材,為舞蹈表演添增寫實的人性色彩。然而,劇組內部的回答似乎太過片面,而且難逃探人隱私的嫌疑。為了表現眾人的森羅萬象,創作團隊決定展開小規模的田野調查,透過友人或街訪去蒐集各種答案,並著力於受訪對象的多元性:他們的國籍、文化背景、語言、年齡、職業都要有所不同。對聲響設計─慈湄來說,聲音採樣的工作重質不重量,若能網羅越不一樣的受訪者,素材內容就越豐富,聲音質感也會表現出更多層次的張力。最後,創作團隊共集結了約30多位民眾的回答,並以他們的答案作為發展聲音段落的素材。除此之外,創作團隊原本還計畫在演出開場前,請前台人員訪問現場觀眾,並錄下他們的答案,讓他們在欣賞表演時意外地發現自己的聲音與其他人聲交織在一起,譜出了一首複調多重的「眾聲相」。然而,這個概念最後因技術問題、現場人力組織而作罷,成為創作團隊心中小小的遺憾。
《群眾》演出使用人聲包含了兩個片段。第一個段落是在舞者從「煙霧室」離場後,煙霧逐漸散去的遠方只見雨傘依稀的殘影,而空蕩的空間中逐漸傳來一層又一層的個人表述:「我的生日是…」、「My name is…」、「我現在的工作是…」、「我現在生活最重要的事是…」…。標註個人色彩的自白漸漸凝聚成眾口紛紜的複調,宛如眾多無形魂魄突然顯影於煙霧瀰漫的虛空之中。當孝慈激動地比劃著抗爭手勢,這股無名人群的和聲仍然持續進行,訴說著各自內心的寄託、複雜的感受、對未來的想像,彷彿在街頭浴血奮戰的示威者其實平凡如你我,都懷抱著安身立命的微小心願。
第二個段落則是孝慈拉著半透明塑膠布的片段。當她拖曳塑膠布橫跨觀眾區域,場上再次傳來民眾的口白。然而,這次大家的陳述聚焦在兩個主題之上:主體性與自由。隨著不同的聲音表述自由的定義,孝慈揹扶著巨大的布條,步履蹣跚地往前邁進,彷彿她竭力捍衛每個人各抒己見的權利,也讓人想起香港抵抗強權的抗爭者,或是任何一位奮不顧身、爭取民主的鬥士。這些個人聲音的介入不僅為演出營造出一種親密的氛圍,也賦予舞蹈更多詮釋的空間、想像的可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