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表演者離場之後,演出似乎進入了另一個段落。觀眾眼前只剩下空蕩的空間、稀薄的煙霧和隱約的雨傘身影,正當他們感到一片狐疑之際,一個冒著煙的煙霧彈突然從翼幕丟了出來,滾動到他們面前,同時,消失的舞者則拿著煙霧彈出現在他們身後。
導演刻意安排這種多焦點的場面調度,一方面是為了製造驚喜感,打破先前建立、以凝視為主的觀演關係;另一方面則是模糊表演區域與觀眾席之間的分野,進而突破狹長空間的侷限,使舞台動作貫穿整個演出場地。
不同於強調美感距離的上半場,下半場的舞台調度完全消弭了表演者與觀眾之間的隔閡,營造出一種情感強烈的親密氛圍。當佇立在聚光燈之下的孝慈脫離了「抗爭的姿態」,她走進了人群、伸出手,向不同的人尋求幫助或依靠。承接著陌生人的力量,她順勢坐在觀眾群之中,彷彿變成芸芸眾生的一份子,不再是被關注的焦點。
動能擴散
自從舞者融入觀眾之後,演出空間完全滲透至人群之中,舞台和觀眾之間的分野變得越來越模糊。場面調度隨著孝慈的路徑,以及觀眾的舉動,開始產生有機的變化,使在場的參與者在無意之中一起成為行動者與被觀看的對象,並共同決定集體移動的方向。觀看的劇場空間頓時變成集會現場,沒有人可以掌握群體的導向、確定自己身處何方,只能追隨著其他人的行動去探索、證明自我意識的歸屬。
這種潛移默化的交互影響在2021年《群眾》重製時尤其明顯。由於雲門劇場並不像松菸LAB實驗室般狹長,孝慈二度進場的定位與觀眾的距離也相對縮短;當她開始往觀眾的方向走去,大家主動地為表演者讓出一條路。然而只要有一個人開始移動,其他人也會有所動作,場中的動能就像漣漪一樣,變得一發不可收拾,漸漸地構成萬人攢頭的場面。
隨著音樂節奏逐漸增強,整裝待發的孝慈離開了觀眾,並圍繞著他們開始奔跑,像是一匹孤狼圍困著獵物。之後,她衝入人群,突然抱住或壓制某個人的身軀,給人一股危機四伏的感受。在「力量的延續」段落之中,導演試圖透過圓形繞場和長驅直入兩種動線,使表演者橫越整個劇場空間,營造出抗爭現場的動亂場面。這種大幅度的走位不僅擴展觀眾視線的流動範圍,更讓整個空間重新凝聚在一觸即發的氛圍之中,觀者必須屏氣凝神地留意表演者神出鬼沒的行動。
排練期間,導演主要依照著整體空間的流動去設計舞者的動線,並沒有預期觀眾的參與會帶來意想不到的「群動」效果,甚至出現耐人尋味的弦外之意。演出接近尾聲,孝慈拉著塑膠布穿越劇場空間,聚集的觀者自然地讓開、分成兩邊,彷彿抗爭運動的理念與訴求將民眾分化成壁壘分明的兩個陣營。現場的觀眾不再只是被動旁觀,反而在無意間介入整個演出的場面調度,甚至成為現實社會的縮影。
從遠觀凝視到親身參與、從打破單一面向到直接介入人群,從舞者大幅度的運動到集體動能的擴散,《群眾》透過循序漸進的舞台調度一步步突破觀者的心防,進而鼓動他們的身體。的確,若沒有現場觀眾的參與,《群眾》無法創造出空間變化的多元性,也沒有辦法營造出身處社會運動的臨場感。儘管偌大的劇場空間之中只有舞者一人奮力拚搏、表演,但在場每一位觀眾其實都是行動者,都成為造就作品的一分子。無論是主動或被動,有意識或無意識,置身其中或坐觀一切,觀眾的在場與參與對創作團隊來說無非都是一種意外的驚喜,促使他們發現作品更豐富的面向。
透過「既遠又近」的空間調度,導演希望回應這個驟變的時代,讓觀眾體會到外在局勢的詭譎變化,又可以從旁觀的角度思索現世的矛盾,與未來行動的方向。在這齣作品之中,他試圖營造出一種錯綜複雜的觀演關係,讓在場的每一個人同時成為伺機而動的觀者,以及靜觀其變的參與者,如他所言:「這種融合距離化和臨場感的感知效果是一種美學角度,也是一種政治態度。面對紛擾嘈雜的現世,我們可以自由地選擇融入其中或置身事外。這種一來一往的交替感知喚醒了每個人對存在的自我意識,也讓我們瞭解自己的公民責任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