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如何透過無形元素的變化去影響觀眾的身體,使他們產生自發式的反應?」這個問題一直是《群眾》創作的挑戰。導演王世偉不希望運用互動式的橋段,刻意模擬街頭運動的紛亂場面,反而企圖透過劇場效果,刺激觀眾的感官,使他們感受到抗爭現場一觸即發的緊張氛圍。
2019年8月10日,世偉和慈湄參加了台北市立美術館為「池田亮司個展」開幕舉辦的現場音樂會。這場活動透過目眩神迷的聲光效果,使觀眾沉浸在近乎出神的迷幻狀態。然而,真正讓世偉難忘的,不僅僅是快速變換的數碼影像,或是節奏強烈的音效,而是整體音場對身體產生的顫動,尤其是電子聲波透過懸空的重低音喇叭,持續地撞擊觀者肉身,帶給他內外共鳴的震撼體驗。在音樂會結束之後,世偉立即與慈湄討論,是否可以運用聲響裝置撼動觀眾的身體,營造出微妙的體感變化?
導演原先的概念是希望運用重低音喇叭對地板造成的震幅,刺激席地而坐的表演者與觀眾,使他們共同感受到身體的顫動,進而達成一種相同頻率的共感效果。在他的想像之中,這種富有節奏的震動音效要由慢變快、持續加速,像是進擊的鼓聲、或是隨著內在情緒激盪而變得越來越激烈的心跳。
根據世偉最初的想像,這個段落承接著「抗爭者的手勢」:孝慈從激烈的控訴姿態慢慢緩和下來,彷彿她抽離了街頭巷戰的亢奮情緒,變成被眾人凝視的平凡肉身。接著,她走向觀眾,與他們並肩而坐,隱身在無名的群眾之中。這段她與觀眾共處的片刻,一開始沒有任何動作或聲光變化,只瀰漫著一股沉靜的詭譎氣氛。漸漸地,一陣節奏分明的音波悄悄傳入整個空間,震動著地板,使每一個人的毛細孔開始顫抖。世偉希望透過這股聲音讓孝慈找到一股重振旗鼓的動能,也企圖喚起每位觀眾內在的蠢動欲望。
排練初期,導演和表演者只能透過一個重低音喇叭,以及簡單音效,去發展舞台動作。然而,由於缺乏專業器材和沒有任何觀眾,排練過程難以塑造導演心中想像的現場氛圍。孝慈只能依據導演的概念去行動,但難以凝聚內在動力,以及預設觀眾的臨場反應。經過幾次實驗,世偉和孝慈只能約略勾勒出可能發生的動作,但仍無法事先規劃屆時演出的氣氛轉變、表演者與觀眾之間的互動環節、以及他們相互交流的細微脈動…等。
幾次排練之後,世偉和孝慈列出幾項行動原則:備戰暖身、環繞、介入、互動、瘋狂、出神…等。「備戰暖身」指的是讓表演者隨著越來越激昂的節奏起身,換上黑衣黑褲、配戴帽子、圍脖與背包,並鬆開關節、稍稍扭動身體、輕輕跳躍,彷彿一位抗爭者準備上街示威,讓自己進入伺機而動的狀態。
接著,表演者會繞著觀眾跑,並慢慢加快移動速度,使他們產生一種被包圍的感受。
之後,表演者會從外圍突然介入觀眾群之中,與他們擦身而過,宛如在人群之中穿梭,閃避著什麼。她有時候會緊緊抱住某個人、勾起他的手,有時候則會壓制他的身體,像是在保護著抗爭夥伴。在這種與觀眾「互動」的橋段中,導演希望表演者盡量避免確定每個動作,反而要保持一種隨機性,依照現場氣氛去反應,這樣才能營造出抗爭運動的急迫性和緊張感。
最後,表演者以更激進的方式呈現抗爭者的行動,像是拍手擊掌、舉手叫囂、丟擲煙霧彈…等。這些幾近瘋狂的舉動使舞者竭盡精力,拖著既亢奮又疲累的肉身陷入一種出神狀態。
慈湄最終提供的音樂版本融合了足球場球迷的歌聲與叫囂,以及層層加疊的鼓聲與電子音效。透過放置在觀眾四周的重低音喇叭系統,聲響效果逐漸增強,如地震般撼動了整個表演空間,松菸LAB的地板、天花板、梁柱與窗戶,無一不為之震動。此外,無形的音波也穿透了觀眾,激發出他們的身體和感官的直覺反應。在強烈閃光的輔助之下,某些觀眾隨著節奏搖晃頭腦、某些觀眾則陷入血脈賁張的情緒,彷彿使他們變成了在夜店中狂歡的群眾。
對《群眾》的創作團隊來說,聲響不只是營造氛圍的無形元素,而是喚醒身體動能的主力。在編排音樂元素時,慈湄力圖將聲音素材去符號化,而且運用重低音環繞的聲場去刺激聽覺、促發體感、進而延伸想像,使表演者和觀者共同沉浸在相通的感官體驗之中。